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童话故事和巴黎的城郊社区

这位崇尚机器时代、对几何图形十分痴迷的现代派建筑师有一句饱受非议的名言——“住房是居住的机器”

3岁的宝宝喜欢听各种故事,可是听完后往往对其中最具破坏性的语言印象深刻。听了一整套温情脉脉的“巴巴爸爸”系列故事后,他重复最多的一句是:“糟糕,拆迁队又来了!”

这句话出自《巴巴爸爸建新家》,由法国漫画家德鲁斯·泰勒和妻子安娜特·缇森创作于1970年。

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生了七个孩子之后,巴巴爸爸一家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原有的住房面积严重不足,无奈间,有位人类朋友给他们找了一间闲置已久的“别墅”,虽说破了点,一家人还是高高兴兴地从旧货市场采购了大量物品,将新家装修一新。可是刚住进去没多久,就遇到了城市拆迁,“别墅”被拆,一家人搬进了政府为他们盖的高楼里,这些高楼有个动听的名字——“空中花园社区”。

可是,自由惯了的巴巴爸爸一家非常不适应居住在高楼里的生活,他们私自离开,在一片美丽的小山上开垦了一块空地,并在还未获得土地使用权的时候,就大兴土木,一家人亲自动手,修建了一套至少拥有8个房间、形状奇异的大House,实现了巴巴爸爸夫妇及其7个子女“居者有其屋”的理想。一家人还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将山边小溪当成浴室,在小山上中上了各色花果,生活很是美满幸福。

但好景不长,“糟糕,拆迁队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巴巴爸爸一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摆出了“最牛拆迁队”的架势,用泥土和巴巴粘稠粉制造了很多“像口香糖一样黏的炮弹”,并充分利用自己外来生物的优势,将身体变成城墙和大炮,向机器们开战了!

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炮弹一下就把及其们张开的爪子粘住了,它们再也没办法拆巴巴爸爸家的新房子了。”“夜深了,巴巴爸爸一家睡得好香好甜。”

每每听到这个结局,宝宝也会香甜睡去。这个稚童并不知道,在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同样糟糕的拆迁队已酿成了一系列惨案。刚刚发生的故事是,那个美人鱼般美丽的阿姨钟如琴用燃烧自己宣告了她的抗争。正义战胜邪恶,这个童话书中的结局,只将它的反面留给了现实。

以我这个成年人的无趣眼光来看,整个“巴巴爸爸系列”故事都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比如,《巴巴爸爸回到地球》讲得是,人类对环境的破坏让动物们没有了立足之处,巴巴爸爸一家带着各种动物愤而出走,去了其它地球,直到人类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悔改,他们才重新回到地球。

再比如,在《巴巴爸爸的学校》里,因材施教的巴巴爸爸一家让每一个喜欢在课堂上捣乱的孩子们都找到了兴趣所在。

于是,依据同样的逻辑,则可以说,以拆迁和反拆迁为主线的《巴巴爸爸建新家》反思的就是城市化过程中的种种。事实上,1970年前后,在漫画创作者居住的巴黎,这样的故事的确在真实上演。

二战后的婴儿潮令法国人口增加。1950年代至1970年代,法国经历了工业繁荣,为填补工厂和工地劳动力的空缺,引入了大量北非、西非,和东南亚前法语殖民地地区的移民工人。在此期间,法属殖民地纷纷独立,许多海外居民返回法国,仅1962年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独立就使70万海外居民返回法国。人口的膨胀带来了住房的短缺。为缓和巴黎城区住房压力,法国政府颁布法令,由政府出资建房,并廉价租给有贫民和外国工人。这类住房被称为廉租房(habitation à loyer modéré)或低收入者居住房(habitation à loyer modique)。

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土地,这些建筑的风格多类似于今天北京的“高层板楼”,火柴盒般,分成一格一格。而他们的发明者则是被誉为“现代建筑大师”的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这位崇尚机器时代、对几何图形十分痴迷的现代派建筑师有一句饱受非议的名言——“住房是居住的机器”,他希望像福特汽车那样在流水线上大规模建造房屋,认为“建筑的首要任务是促进降低造价,减少房屋的组成构件。”

1947年至1952年建立的马赛公寓大楼(Unité d'Habitation de Marseille)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马赛公寓大楼共12层,内有337间公寓,全部位于一个底层架空柱之上。建筑上同时配备商店、运动场所、医疗场所、教育设施以及一个旅馆。而平层的屋顶则被设计为一个公共场所,拥有通风设备、跑道以及一个狭长的游泳池。

事实上,此前,在1925年的巴黎世博会上,柯布西耶甚至以这种理念大胆改写了巴黎市中心的布局。他提出了一个巴黎市中心改造方案,试图以18幢高度200米以上的塔式建筑,将巴黎中心区集中于此,腾出的空间则用作绿地和汽车道。这个方案没有被巴黎采纳,却在美国影响深远——1928年和1929年克莱斯勒大厦和帝国大厦在纽约相继落成。

巴黎的中心区拒绝了这种现代高楼实验,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巴黎正是以这种风格在郊区及周边省份集中兴建了大批住宅楼。不过,这已经完全与建筑师的实验和艺术无关,造价低、容积率高才是政府选择此种风格的目的。

通过这些房屋,移民劳工得到安置,并在法国的工业繁荣下度过了一段惬意的生活——当时的失业率仅2%。这些工人,此后又通过亲属团聚程序,召来了他们的家人,合法或非法地在法国定居,在这些廉租房地区形成了庞大的“移民聚落”。

最令华人熟悉的移民聚落莫过于位于巴黎十三区的“中国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巴黎十三区“意大利门”(Porte d'Italie)一带,原先的一些厂房被拆迁后,建起了一些高达20多层的楼房。这些楼房比起巴黎其他区的租金便宜得多。1975年后陆续从越南、柬埔寨、老挝等东南亚国家作为难民来到法国的华人,开始在这里租住下来。这些华人最初大多数被政府安排到一些法国的工厂、企业打工。此后也拖家带口,形成了很大的规模,成为巴黎甚至欧洲著名的华人社区。

这个过程中有无暴力拆迁?从《巴巴爸爸建新家》上来看,除了巴巴爸爸一家这个外来生物的抵抗外,大多数人类似乎是平静接受了政府的“好意”,住进了一格一格的“空中花园社区”,像今天中国城市的中产阶级一样,过着公寓楼里的平静生活。

事实上,当年的巴黎也早已接受了一个世纪前暴力拆迁的教训。巴黎历史上著名的拆迁者是拿破仑三世的心腹奥斯曼伯爵。奥斯曼于1853年由巴黎警察局长升任塞纳省省长和巴黎市长,在任18年完成了巴黎的城市改造,后人对此褒贬不一。但一些不容忽略的事实是,他在此期间动用政府暴力,强制性地成片拆除了城市中43%的房屋,为打造新巴黎而提高税收,政商合作开发房地产以牟取私人利益,对被驱赶的贫民却只给予很少的补偿。

此后法国通过1875年宪法确立了共和制度,十几年间的暴力拆迁也戛然而止。根据秦晖老师的研究,在共和民主时期,城市改造基本上遵循两条原则:自由交易为主的商业性拆迁和民主决策的公益拆迁。

当然,即便如此,拆迁过程中的讨价还价,甚至如巴巴爸爸一家这样对拆迁进行抵制,应该仍不可避免,否则,漫画家也不会将其作为自己创作的素材。不过,如我国这般惨烈的拆迁事件,似乎只是150年前拿破仑三世复辟时代的旧事了。

1831年,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描写了巴黎自十五世纪以来的扩张。在这位大文豪看来,巴黎的扩张,令“它失去的美好成分比它扩充的面积还要多”。

在1960、1970年代,这些城郊社区无疑是巴黎的又一次扩充。但是建立初期,应该是美好成分居多的。起初,这些集中住宅只租给拥有月薪的工人。但此后随着移民工人的家庭纷纷涌入法国,住宅内的人口密度越来越高,这些当初廉价建造的房屋原本就是重数量甚于重质量,日久失修,逐渐破败。

更为致命的是,到了1980年代后期,法国的廉价劳动力由供不应求逆转为供大于求,失业率升高,第一代移民和他们的子女面临同样的就业问题,新的移民又不断涌入,社会问题滋生。高人口密度,高失业率,加之特殊的种族与宗教,使这些地区沦为贫困、犯罪、吸毒者的代名词。

2005年10月27日巴黎东北部郊区的骚乱正是这些矛盾集中爆发的结果。当时,在政府提供的公共住宅区,15岁至25岁青年人的失业率甚至高达40%。

当日,法国巴黎东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的两名北非裔少年在躲避警察追赶时触电身亡。愤怒的当地青年开始纵火发泄不满,骚乱在一周内,迅速蔓延到巴黎周边十多个城镇,全法国几百万北非裔青年参与,甚至比利时、荷兰和德国的阿拉伯人后裔也高举伊斯兰教教义对此进行呼应,放火烧车、破坏政府大楼。

当年美丽动听的“空中花园社区”令普通劳工也能实现“居者有其屋”的梦想,但最终却成了令这个城市挠头的问题所在,这恐怕也令当初的政策制定者始料不及。

事实上,这不是巴黎一个城市的问题。二战后,许多欧洲城市都通过建造低质量的高层公寓以解决住房短缺问题。可到了今天几乎都成为贫民聚居区,一种“垂直的贫民区”。不安全、不独立、建筑质量恶化、社会问题滋生,是这些住宅区面临的同样问题。甚至,和雨果时代的贫民窟相比,这种高楼构建的贫民区还缺少了一样东西——困于高楼之中的人们相互割裂,不再拥有亲密社区的感觉。

今天,许多欧洲城市正在试图解决这一问题。而我们身边,拆迁队总是来了又来,以建造整齐划一的新都市。将原本散居在村落的居民集中于高楼居住,也是许多政府正在打造的“美丽新世界”。

《巴巴爸爸建新家》封面

马赛公寓 
话题:



0

推荐

戴廉

戴廉

10篇文章 10年前更新

关于“生老病死”……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