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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一直未能写完的采访手记。我第一次写下这个标题,是在9月16日,医生徐文被其5年前的患者王宝洺砍成重伤的第二天。那天,我在同仁医院待了大半天,不由产生一种虚幻之感:这是昨天刚刚发生过血案的同仁医院吗?

当天的同仁医院,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患者依然川流不息,导医小姐依然亲切。只有当我开口询问,异样才会出现——医生和护士们一边小跑着远离我,一边嘟囔着:“我不知道”,“我昨天没上班”,或者干脆称,“医院不让我们和记者讲话。”

愿意接我话茬的,主要是几个清洁工。一位女清洁工提到徐文不免惋惜:“只有四十多岁,人好漂亮,还没结婚……”还有一位清洁工说:“警察刚刚把医院的垃圾翻了个遍,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那把砍人的刀……”不过,即便是他们,也都是欲言又止。

最热情的,当属大门口那一帮票贩子了。他们指点我:“你去四楼的耳鼻喉科,那里也有票贩子,他们应该看到了头一天的情况……”

我不知道该为这种平静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前一天晚上,在微博上,医生们的愤怒、恐惧和不满曾倾泻而下。可微博的世界在这现实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与无力。

作为一个长期关注医疗、健康领域的记者,我深知医患冲突问题的复杂性——事实常常在模糊的灰色地带摇摆。就像此次事件,表面看是患者的暴力与偏执,背后则既有司法的不作为,也有医生的沟通不足和整个医疗体系的低效率运转。

但当暴力来袭,连那种“物伤其类”的痛楚都无法表达,这是怎样的感觉?更何况,这种暴力,已经演化成年年有、日日有的常态了——想象一下,上班要带“防狼器、辣椒水”?

一个什么样的体制,才能让人如此忍耐,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缄默。很快有医生透露,他们曾收到医院信息平台发出的短信:希望大家相信北京市委市政府、卫生局及医院各级领导会妥善处理,如有媒体或陌生人采访或打听,要上报医院宣传中心,由医院统一接待。

这也是医院处理此类事件的一贯反应:自己理亏时,不想说;怕越描越黑时,不敢说;觉得说了也白说时,不想说;怕一件小事聚集成成千上百的“群体性事件”时,不敢说;受到上级压力时,更无法说——在“维稳”的压力之下,政府和医院都希望“大事化小”“拿钱买平安”,还有人会担心头顶的乌纱帽。可就这样一直和稀泥?

医院习惯性沉默,医生们也无法表达愤怒——身为“单位人”的他们,没有用脚投票的自由,也就缺少了自由呼喊的权利。

他们也缺少代言人。为了通过医改法案,美国民主党花了100年的时间游说医生组织——美国医学会;为了反对那条会改变医院领导和医生之间制衡关系的法律,法国的医生组织了大游行向萨科齐示威;而中国的大多数医生,对历次医改,只表现出无尽的沉默,和仅限于小圈子内的不满与牢骚——他们并没有表达自己声音的渠道,更没有办法参与到游戏规则的制定之中。

也有医院院长和知名专家被请进中南海纵论医改,但他们不能被视作医生的代言人。医院内等级分化,医院、大专家、小大夫、护士,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在很大程度上,医院和医生的诉求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至于那些GONGO(官办NGO),就更别提啦!

与美国医生们铁板一块、高度组织化不同,中国医生们虽然身处“单位”,实则是一盘散沙。同样一盘散沙的还有患者——除了网络上一些松散的患者论坛,也没有像样的患者组织,甚至,患者们连GONGO都没有。

于是,当委屈甚至伤害袭来的时候,医生只能以个体之力在微博上互相取暖,一起构建自己对这个职业的或好或坏的想象。他们该感到幸运吧,至少还有微博。患者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的委屈和愤怒同样无法抒发,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去医院设灵堂、摆花圈——去“闹”吧。

没有代言人之间的对话博弈,没有达成共识的游戏规则,这两个一盘散沙的群体积怨日深,并随时可能演变成个人恩怨,最终酿成个体间的悲剧,就像王宝洺两年前就开始酝酿的对徐文的恨意一样,“血债要用血来偿”。

一位医生问道:“这个社会到底顽疾在哪里?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还是百姓做错了什么,还是我们大家都在淤泥之中?”

在这片淤泥当中,能改变当前这种双输局面的,惟有医生和患者自己。将你的愤怒说出来吧,免得那些被压抑的愤怒最终演变成血淋淋的刀枪。

只是,当这个社会常常以“善”的名义不分是非时,去哪里说,说给谁听呢?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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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廉

戴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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